贺兰成松开扶在门边的泛白右手,没有答话,大步走出殿门为朱云若重新煎药去了。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袭的巍峨帝宫仍在中央镇守着长京这座汇聚万千气象的恢弘皇城,金瓦红墙内轮回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也终将随它轰倒在历史的车轮底下,将过往的一切爱恨纠葛都堙没进时间的长河当中。

    贺兰成端着新熬好的汤药重回到寝殿里时,朱云若已经醒了,见他来了,浅笑着从床上坐起身靠住背后的墙壁,轻喘道:“皇夫去哪儿了?福宜呢?”

    贺兰成先是上前为朱云若查看了番伤势,确定纱布下面的伤口没有裂开,才往她腰下垫了块软枕,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她白天整整守了陛下五六个时辰,臣侍怕她年纪小身体支撑不住,要奶父强行带她回永乐宫睡觉去了,想必到不了辰时又要偷摸跑过来了。”

    朱云若点头道:“福宜这孩子有心了。”说罢转眼看了下窗外黑沉的夜色,又问:“朕睡了多久?”

    贺兰成送了勺汤药到朱云若嘴边,等她慢慢喝了下去,才道:“差不多十二个时辰。”

    “一天一夜了啊”,朱云若轻叹,伸手搭在贺兰成腕上,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喂了。

    “陛下?”贺兰成不解,微抿起唇看着她,朱云若低声道:“这碗药的味道比起前几日的似乎差了点什么。”

    贺兰成历来稳健的手腕抖了抖,几滴苦香药汁溅到朱云若脸上,他无言替她拭去,良久之后一声叹息道:“陛下果然聪慧过人,普天下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朱云若忽而笑了出来,语气中带着无与伦比的仰慕与钦佩,“老师她博览群书,游历四方,除却普通的治国经纶之术和撰写诗歌才能,于医学上的造诣比起太医院的那群老婆子也只高不低,朕作为她唯一的亲传弟子,若是连这味消魂都辨不出来,恐怕又要像幼时那样被她整日追在屁股后面打手板了。”

    贺兰成无法像朱云若一样从容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他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早已出现在自己梦中百千次的女人,却有些悲哀的想着原来她竟是如此的让人捉摸不透,“陛下可知您一旦服下这消魂,无论剂量大小,时日长短,最后都只有一个结局……”贺兰成听到自己从牙缝里挤出的喑哑声音。

    朱云若仍在微笑,“这是自然。”

    贺兰成艰难道:“您又为何……”

    朱云若回望着她将要逝去的短暂一生,轻声道:“皇夫其实知道,朕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更没有勇气将天下之主的责任担在肩上,开创出能够被后人赞许的辉煌盛世。朕从出生起,就注定是个不被上天眷顾的孩子,先帝不喜欢朕,皇姐们也看不起朕的出身,不过不要紧,这世上还有父侍全心全意的疼爱着朕,朕觉得这样也就够了……父侍死后,朕有幸遇到了老师,遇到了小宴,老师告诉朕原来在皇宫这座禁锢住无数人一生的囚笼之外,还有那么多值得朕亲自用脚步去丈量大好地方,东方的小桥流水,西域的黄沙漠漠,北疆的无际草原,南海的万顷碧波,朕都想去看看。朕想亲眼看到四季交替时鲜艳明亮的色彩变换,想看到月落日升后灿烂夺目的闪耀光芒,宫里的天无论阴晴总是灰蒙蒙的,每个人麻木的脸上除了谄媚的讨好便只剩下丑陋的算计……小宴是个例外。是他让朕明白原来一个活人的脸上是可以随意切换出许多种灵动鲜活的表情,他的出现为朕暗不见天日的幼年时代照进了一束光,可是这光,最终也被朕亲手掐灭了。几位皇姐死后,别无他选的母皇要朕娶你为夫,朕知道她的用意何在,宁死不从,可小宴是朕的软肋……母皇拿他来威胁朕,朕若是坚持不与你成婚,小宴便会被母皇发配到边境苦寒的大营里去做军倌……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样生生受辱的滋味只会比死还让他难受。朕逼不得已的对小宴说了许多违心的重话,他也被朕刺激得在你嫁入静王府的当晚气绝身亡,朕……朕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不仅害死小宴,也毁了你的一生。”

    贺兰成握住朱云若微微发颤的双手,摇头道:“臣侍不怪陛下。”

    朱云若苦笑道:“可是朕自己不能放过自己,那日小宴说的话给了朕当头一棒,朕才发现原来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背离初心走了这么远,朕……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了……”

    贺兰成埋头靠在朱云若肩上,想用她尚且存在的体温驱赶走生命里将要到来的无尽寒冬,“那福宜和臣侍呢?陛下也不想要了?陛下若是肯抛下从前所有过往,只留在宫中做臣侍一个人的妻主,臣侍……臣侍愿散去毕生功力用洗髓大法为陛下驱除体内毒素,这种神功虽然可以救得您的性命,但却有着谁也不能预料的可怕后果。废太女当年应该也是用了此法,才令陈公子起死回生,然而他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贺兰成温热的泪水洇湿了朱云若的衣衫,她轻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做出了最后的抉择,“朕一直都知道皇夫是个心有大爱,胸怀天下的慈悲之人,倘若皇夫生在帝王家,就算是个男儿身,朕相信母皇也会将帝位传给你的。福宜身上有皇夫一半的血统,就算现在年岁尚小,有皇夫在旁一路扶持教导,他日也可成为留名青史的一代英主。朕一生受命运摆布,从未按照自己的意志活过一天,如果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一切……求……皇夫成全……”

    朱云若与贺兰成并肩坐到了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不远处的更漏声也一点一点残了下去,“臣侍明白了,陛下好好休息吧”,贺兰成用手捻掉眼角余下的泪滴,扶着朱云若重新躺倒,为她掖好被子起身准备离去。

    “皇夫……”朱云若看着贺兰成清冷的背影,轻声唤了他一句。

    贺兰成不曾回头,只是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应承道:“陛下放心,臣侍不会杀他。”

    兴德五年冬月初一,才回京不久的画师林落青深夜接到一道圣旨,要她未时入宫在芙蓉池旁为帝夫二人及皇长女福宜共同绘制一幅画像,她欣然领旨谢恩。

    那是个没有阳光的午后,下过好几场雪的长京城沉睡在呼啸的北风中,静的好像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林落青举笔站在画案后面,放眼环顾四周,灰白的天穹下是一片苍茫的雪,天地都融为一体,在无穷尽的远方连成一道细细的线。

    年轻的天女穿着一件素色的狐裘大氅,领口柔软的细毛随风扫过她同样灰白的脸颊,半隐半露出一张形状优美的嘴唇,却无法为这万物凋敝的冬日粉饰上一点鲜亮的颜色。